拿到返城招工指标的那天，我提着二斤鸡蛋，满心欢喜地去找我的“白月光”顾少东。
可开门的，却是他那个没人看得起的瘸子哥哥，顾长风。他手里捏着我写给顾少东的信，
信纸被揉搓得变了形，像我那瞬间被踩进泥里的心。男人眼底猩红，
声音哑得像破锣：“晓蔓，他下个月，要带城里供销社主任的闺女回村了。”一句话，
把我憧憬了三年的美梦，砸了个稀巴烂。01“你说啥？”我脑子嗡的一声，
手里的网兜“啪嗒”掉在地上，两斤鸡蛋碎了一地，蛋黄混着蛋清，狼狈地糊在泥地上，
像我那见不得光的心思。屋里光线昏暗，顾长风就站在那片阴影里，一条腿微微跛着，
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种挥之不去的阴郁。他没看我，也没看地上的狼藉，
只是死死盯着手里的信纸。那是我半个月前寄给顾少东的，
上面写满了女儿家的娇羞和对未来的期盼，我说我等他回来，带我离开这个穷土沟。可现在，
这封信却出现在他哥哥手里。“顾少东人呢？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。“在城里。
”顾长风终于抬起眼，那双眼睛黑得吓人，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，“他让你别等了，
指标的事，是他爸厂里看咱家困难，给的补偿。”补偿？好一个补偿！我叫林晓蔓，
是红星生产大队最不值钱的丫头片子。三年前，队里来了两个从沪市来的知青，
是双胞胎兄弟。弟弟顾少东，长得俊，嘴巴甜，白衬衫永远干净得不像话，
一来就成了全大队姑娘们的梦。哥哥顾长风，因为小时候发高烧坏了腿，人也变得沉默寡言，
整天跟在弟弟身后，像个影子。所有人都追着顾少东跑，我也不例外。
我给他送自己舍不得吃的白面馒头，他笑着夸我手巧；我半夜去河边给他洗沾了泥的球鞋，
他第二天会托人给我带一颗水果糖。一来二去，我便成了他“默认”的乡下对象。
他给我写信，信里描绘着城里的一切，说等他有了出息，第一个就来接我。我信了。
我把那些信压在枕头底下，夜夜抱着它们睡觉，梦里都是柏油马路和高楼大厦。
为了配得上他，我拼了命地干活，年年都是队里的劳动标兵。我以为，只要我够努力，
就能抓住这颗遥远的“星星”。可现在，顾长风几句话，就把我的梦敲碎了。我气血上涌，
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信，撕了个粉碎：“补偿？他顾少东玩弄我的感情，就值一个招工指标？
他当我是什么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？”纸屑纷飞，像一场迟来的雪。顾长风看着我，
喉结滚动了一下，似乎想说什么。可他那张嘴笨拙惯了，
半天也只挤出几个字：“……对不住。”他有什么对不住我的？他又不是顾少东！我红着眼，
转身就跑。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的狼狈，尤其是不想被这个阴沉的瘸子看到。
我宁愿相信这是顾长风嫉妒弟弟，故意编出来骗我的！对，一定是这样！
我一路跑回自己家那破败的土坯房，一头扎进硬邦邦的土炕上，眼泪才敢流出来。当天晚上，
我发起了高烧。迷迷糊糊间，我感觉有人进了我的屋子，用温热的毛巾擦拭我的额头，
又把一颗苦得发齁的药丸塞进我嘴里，兑着水喂我咽下。那双扶着我的手，粗糙，有力，
掌心有一层厚厚的茧。绝不是顾少东那双连锄头都没握过的手。02第二天我退了烧，
醒来时，炕边的桌上放着半碗温水，还有一个白煮蛋。我娘走进来，看见我醒了，
絮絮叨叨地说：“你这孩子，昨晚烧得跟炭似的，说胡话都在骂少东那小子。
要不是长风半夜把你送到卫生所，你这条小命都悬了。”我剥着鸡蛋的手一顿。又是顾长风。
我娘还在继续：“长风那孩子，话少，但心是热的。给你垫了医药费，回来还把你背回屋，
守了你半宿才走。我看他对你……”“娘！”我打断她，心里烦躁得不行，“你别瞎说！
我跟他不熟！”“不熟人家能这么帮你？”我娘撇撇嘴，“你啊，
就是一门心思扑在那个油头粉面的顾少东身上，看不到身边的好。长风除了腿脚不利索，
哪点比他弟弟差？踏实，能干，队里谁不夸他？”我把鸡蛋塞进嘴里，堵住耳朵，不想再听。
我知道顾长风是个好人。队里分粮，他会默默帮我家把最重的那袋扛回来；下大雨，
他会把自己的蓑衣披在我晾在外面的被子上；我被村霸欺负，也是他第一次冲上来，
用他那条伤腿，一瘸一拐地挡在我身前。可那时候，我所有的目光，
都被他身后那个耀眼的顾少东吸引了。顾少东会笑着对我说：“晓蔓，我哥就是个闷葫芦，
你别理他。”于是，我便真的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顾长风所有的好，
然后转头对着顾少东笑靥如花。我甚至觉得，顾长风帮我，都是顾少东授意的。现在想来，
我真是蠢得冒烟。正想着，门口传来一阵喧哗。我竖起耳朵，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声音。
是顾少东回来了。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工装，头发抹了头油，锃亮的皮鞋踩在泥地上，
与这个村子格格不入。他被一群人簇拥着，像个荣归故里的英雄。
我听到有人大声问：“少东，这次回来，是不是要把城里的大领导千金带给我们瞧瞧啊？
”顾少东朗声大笑，那笑声穿透了墙壁，刺进我的耳朵里：“快了快了，下个月就带回来，
到时候请大家吃喜糖！”我的心，彻底沉了下去。顾长风没有骗我。我掀开被子，穿上鞋，
一言不发地走出屋门。顾少东看到我，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，随即又恢复了自然。他走过来，
语气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熟稔：“晓蔓，听说你拿到招工指标了？恭喜啊。以后到了城里，
有什么不懂的，可以来找我。”那语气，仿佛是一种恩赐。我看着他，
这个我迷恋了三年的男人。阳光下，他的脸英俊依旧，可我却觉得无比陌生。我突然想起，
他给我写的信里，字迹总是忽而潦草，忽而工整。我问过他，他说是有时候写得急。
现在我才明白，那些字迹工整的信，恐怕另有其人代笔。而那个代笔的人，除了顾长风，
还能有谁？顾长风，他总是用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，握着笔，一笔一划地帮队里出黑板报。
“顾少东，”我开口，声音平静得不像话，“你的字，写得真好。”顾少东一愣，
显然没料到我会说这个。他下意识地挺起胸膛，得意地说：“还行吧，随便练练。”“是吗？
”我从口袋里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。那是我央求顾少东帮我抄写的入团申请书，
因为我的字拿不出手。他的字迹，潦草张扬，和我枕头底下那些信，判若两人。
我把申请书在他面前展开，然后一字一顿地问：“那你能给我解释一下，
为什么你亲手写的字，和你寄给我的信，一点都不一样吗？”空气，瞬间安静了。
03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手里的那张纸上，又齐刷刷地看向顾少东。顾少东的脸，
瞬间涨成了猪肝色。他眼神躲闪，嘴唇哆嗦着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。“怎么不说话了？
”我往前逼近一步，目光冷得像冰，“是没法解释，还是不敢解释？
”周围的村民开始窃窃私语。“啥意思？少东给晓蔓写的信，不是他自己写的？
”“我就说嘛，少东那小子猴精猴精的，怎么可能看上林晓蔓？”“那信是谁写的？
难道是……”大家的眼神，不约而同地飘向了刚从屋里走出来的顾长风。他站在门口，
手里还提着一把修理农具的锤子，看到这阵仗，也愣住了。顾少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，
立刻指着他哥，急赤白脸地喊道：“是他！是他写的！是他偷偷拿我的名义给林晓蔓写信，
我根本就不知道！”他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。我看着他这副嘴脸，只觉得恶心。我冷笑一声，
把那张申请书收回来，小心翼翼地叠好。这东西现在是证据了。“顾少东，
你当大家都是傻子吗？”我扬声说道，“三年来，我给你送吃送喝，半夜给你洗衣服，
你都心安理得地收下了。现在东窗事发，你就说你不知道？你把我林晓蔓当什么了？
把你哥又当什么了？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傻子，一个替你背黑锅的工具？
”我的声音不大，但每个字都像一记耳光，狠狠扇在顾少东的脸上。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，
被我堵得哑口无言。“还有，”我转向那些看热闹的村民，目光坦然，“我承认，
我以前是瞎了眼，错把鱼目当珍珠。但我林晓蔓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。
这三年我付出的情意，就当是喂了狗。但是，这招工指标，我受之有愧。”说着，
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决定我命运的招工通知书。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。“晓蔓，你疯了！
这可是进城当工人的机会！”我娘冲过来想拦我。我躲开她，走到顾长风面前。他看着我，
眼神复杂。那把被他握得发热的锤子，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。我把通知书递到他面前，
看着他的眼睛，一字一句地说：“顾长风，我知道，这指标是你求来的。你哥不配，
我也不配。你把它拿回去，给更需要的人吧。”我不想欠他的。尤其是，
在我误会了他这么久之后。顾长风没有接。他只是看着我，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。过了很久，
他才沙哑地开口：“不是我……求的。”“那是怎么回事？”“我把我回城的资格，
换给了你。”他声音很轻，却像一颗炸雷，在我耳边轰然炸响。04回城的资格？知青返城，
要么是顶替父母的岗位，要么是有特殊的招工指标。顾家兄弟的父母都是沪市的普通工人，
已经退休，顶替的名额只有一个。所有人都默认，这个名额会给更出息、更健康的顾少东。
我震惊地看着顾长风，看着他微跛的腿，和他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。
他把唯一离开这片穷土沟的机会，给了我？为什么？“哥！你胡说什么！”顾少东尖叫起来，
他冲过来，一把抓住顾长风的衣领，“你有什么资格把名额让出去？咱爸妈同意了吗？
你这个瘸子，离了顾家你能在城里活下去吗！”“瘸子”两个字，像一根针，
狠狠刺进顾长风的心里。他猛地推开顾少东，力气大得惊人。顾少东一个踉跄，摔倒在地。
“我留在乡下，至少还能种地，能养活自己。”顾长风的胸膛剧烈起伏，眼圈红得吓人，
“你呢？你除了会花言巧语，还会干什么？这次要不是我把存了三年的津贴都拿出来，
给你爸厂里的领导送过去，你以为你能安安稳稳地回来？”这又是一个惊天大料。
原来顾少东在城里闯了祸，是他哥拿钱给他平事。顾少东的脸彻底白了，他瘫坐在地上，
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真相一层层被剥开，露出最丑陋不堪的内里。
我捏着那张薄薄的招工通知书，感觉它有千斤重。我欠顾长风的，原来这么多。
多到我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。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，对着顾少东指指点点。“天呐，
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。”“亏我还觉得他是个文化人，原来是个白眼狼！”“他哥真可怜，
摊上这么个弟弟。”在这些声音里，我做了一个决定。我走到顾少东面前，
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“顾少东，你听好了。”我蹲下来，与他平视，“从今天起，
我林晓蔓跟你，跟你们顾家，再无半点瓜葛。你的阳关道，我祝你走得‘顺顺利利’。
”我特意加重了“顺顺利利”四个字。然后，我站起身，不再看他一眼，转身拉起我娘的手，
大步往家走。那张招工通知书，被我紧紧攥在手心。顾长风，这个情，我记下了。
但我不会白白接受。等我到了城里，站稳了脚跟，我一定会想办法，
把他从这泥潭里也拉出来。这是我对他的承诺。走到家门口，我回头望了一眼。
人群已经散去，只剩下顾长风一个人，孤零零地站在那里，像一棵被全世界抛弃的树。
他看着我离开的方向，手里那把锤子，还紧紧握着。他总是在干活，好像只有不停地忙碌，
才能填满内心的空洞。我的心，没来由地揪了一下。05去城里报到的前一晚，
我把家里所有的口粮都装进了袋子，又把攒了很久的几块钱塞到我娘手里。“娘，我走了，
你照顾好自己。”“你这孩子，到了城里，用钱的地方多着呢。”我娘把钱又推了回来，
眼圈红红的，“家里有我呢，饿不死。你在外面，别亏了自己。”我没再推辞，把钱收好。
临走时，我娘又拉住我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，
塞进我手里：“这是……长风那孩子托我给你的。”我打开手帕，
里面是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，还有一个小小的笔记本。在那个年代，
这算得上是一份重礼了。“他说，你聪明，到了城里，别光顾着干活，多学点文化，
以后有用。”我娘转述着顾长风的话。我握着那支冰凉的钢笔，心里五味杂陈。这个男人，
总是这样，做得多，说得少。他好像总能看透我内心的渴望。我渴望离开，渴望学习，
渴望成为一个不一样的人。这些，顾少东不懂，他只觉得我是个好拿捏的村姑。可顾长风懂。
“娘，你帮我跟他说声谢谢。”我低声说。第二天一早，我背着简单的行李，
坐上了去县城的拖拉机。车子突突地往前开，把红星生产大队远远甩在身后。我没有回头。
城里的工厂比我想象的还要大。高高的烟囱，轰鸣的机器，穿着统一工装的男男女女，
一切都让我感到新奇又局促。我被分到了纺织车间，成了最底层的挡车工。工作很累，
每天十几个小时，都要站在飞速运转的机器旁，时刻注意着不能断线。车间里噪音巨大，
一天下来，耳朵里都是嗡嗡声。和我一起分来的，还有几个城里女孩。她们看我的眼神，
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优越感。她们聊的是百货大楼新上的“的确良”布料，
是哪家国营饭店的包子好吃。这些，我都插不上嘴。领班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，姓王，
大家都叫她王姐。她对我这个乡下丫头，似乎格外严厉。别人断了线，她只是说两句。
我断了线，她能当着整个车间的面，把我骂得狗血淋头。“乡下来的就是手脚慢！
长没长眼睛？这么粗的线都看不住！”“再出错了，这个月奖金就别想要了！”我咬着牙，
不吭声，默默地把线接好。我知道，解释和抱怨都没有用，在这里，只有把活干好，
才能赢得尊重。晚上回到宿舍，同屋的女孩李莉凑过来，小声对我说：“晓蔓，
我劝你离王姐远点。我听说，她侄女本来也想进厂，就是因为名额被你占了，才没进来。
”我心里一沉。原来如此。“还有，”李莉压低了声音，“你那个同乡，叫顾少东的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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